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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主题是「世界新秩序」。上周，我们阅读了一个关于墨家技术高度发达的秦国的故事。
在本周，我们将会读到2篇关于全新规则的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中，人类的身体大小随着阶级变化。今天这篇作品探讨的则是：如果为宇宙各文明间建立一种共通的数字货币体系，能够打破黑暗森林的隔阂吗？
作
者
简
介
李健 | 现居帝都，国企员工，骨灰级科幻爱好者，大刘死忠粉。两次获得“光年奖”，两次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提名。个人在科幻写作领域，虽然屡战屡败依然越挫越勇，总是挣扎着、坚持着想用一根笨拙的笔，描绘一些脑海中那些属于未来的梦，并且希望这些梦被人看见，被人喜欢。
梦之圆
全文18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一、引子
美国叶凯士天文台的负责人不停抹着头上的汗。为了保障刚刚搬到威斯康星州的新工厂正常开工，天文台已经被限电长达四个多小时，没有空调的办公室格外闷热。
高温在整个地球上肆虐，已经整整持续了八个月，这场从三月份开始的升温让人们异常烦躁。不少气候学专家警告称，如果升温趋势得不到缓解，在几个月后全球的平均气温将会整体上升四摄氏度，届时大部分冰川将会融化，南极洲西部彻底消失，亚马逊雨林的百分之五十也会消失，全球数以百计的沿海城市将会沦为一片泽国。
天文台所在的小镇原本是个清静之地，却在近两周内因为大量沿海人口涌入显得异常嘈杂，人们的神经也变得高度紧张起来，让这位在天文台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员工感觉格外不舒服。
随着“滴”的一声轻响，办公室的电脑显示屏亮了起来，电力供应终于恢复正常，他迫不及待地奔向工作间，重新投入到外层空间的观测工作中，只有无尽的星海才能让他内心恢复平静。
这次他将40英寸口径的折射望远镜对准了太阳系外缘的奥尔特星云。
奥尔特星云犹如一层裹住整个太阳系的薄薄气膜，无数宇宙尘埃冰砾被恒星的引力束缚在这一区域内。作为太阳系的“大冰库”，奥尔特星云存储着多达一千亿颗冰状星体，它们在奥尔特星云轨道上绕太阳一周需要耗时数百万年。在犹如天鹅绒一样的浩瀚宇宙大背景下，璀璨的星光从四面八方映射而来，照在这层云团之上，令那些巨大的冰晶熠熠闪光。不时有冰块因为受到木星等大行星的引力扰动而脱离星云，成为周期彗星。
但是有一颗从奥尔特星云外缘飞来的物体却显得非常特殊，它本来不可能冲透重重“防线”，因为在星际尘埃如此密集的情况下，外来物几乎没有可能不撞上其他小星体。可是，这一颗物体居然奇迹般的将那些障碍全部避过了，径直飞掠进太阳系内圈空间。
它的速度非常之快，简直超乎想象。
观测员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二、降临
四十六岁的林翔从未如此狼狈，在凌晨时分火急火燎地被人从被窝里揪起来，然后塞进一架双发双座的战斗机里，又经过几个小时几乎令他窒息的高速飞行，停到了一艘003航空母舰上。随后，航母开始在海上航行。
当他看到甲板上的其他人后，诧异达到了顶峰：航母甲板上差不多聚集了全中国一小半的科研精英，包括四个院士，三个获得国际知名奖项的科研人员，以及十几位知名院所的教授。这些人均处于不同领域的顶尖水准，几乎没有学术交叉，年龄也是参差不齐。
人们都在彼此观望，眼神中充满疑惑。
“大家好，很荣幸见到诸位，我是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刘怡华。”肩上扛着将星的军官约莫五十岁，向众人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深表抱歉，因为保密需要，没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此行的目的。我现在正式通知大家：奉中央军委主席一号手令，召集大家在舰上集合，开展一项关乎整个人类安危的科研工作。”
关乎整个人类安危？难道要靠我们解决全球变暖问题？林翔茫然无措，显然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这里聚集的科学家很大程度都与地球环境的学术领域毫无关系，他也只是个研究数学的人罢了。而且，就算是需要他们解决全球变暖问题，也根本没有必要星夜兼程用战斗机送到航母上来。不止林翔，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觑。
另外一艘美国航母从003舰侧翼驶来，很快形成并列势头。不远处海域还有两艘航母跟在后面，以航母为中心，诸多大大小小的舰支密集靠拢，每一艘舰船上都打出各国不同的旗帜。船上站满了军人和科学家。这只包含了无数敌对国家的复杂舰队在高速行驶过程中保持着默契的间距，氛围竟然十分和谐，像是在携手完成一场既定的军演。
舰队劈波斩浪，继续行驶了半个小时。突然，人们赫然发现海天一线处上漂浮着一个黑色圆球。在遥远的距离上，单凭肉眼无法准确推断直径大小，只见它如同黑色的太阳，与天空中的真实太阳遥相呼应，又仿佛是一颗硕大无朋的黑色瞳仁，安静地凝视着到访的舰队。林翔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在他内心深处升腾起来。如果这是在陆地上，他一定无法抑制拔腿逃离的冲动，但在这荡漾摆动的大洋上，他避无可避。
舰队继续靠近，003号最后在距离大黑球两千米的地方下锚停船。黑球几乎填满了所有人视线，它表面反射强度很弱，人们落在其上的目光仿佛都会跌进去，稍不注意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它是一个黑色圆形平面。同时人们惊恐地发现，它的直径竟比四艘航空母舰连在一起还要长，好似海中一座高耸入云的小山。即使是舰上个子最高的人，在大黑球的面前也如蚂蚁一般渺小。数量庞大的混编舰队分散围绕到黑球四周，舰船带来的肃杀气息，惊走了正围绕着大黑球的顶端逡巡的几只军舰鸟。
大黑球所呈现的形态完全违背物理学法则，因为即使质量再轻，终归也要与海面产生接触，而大黑球不知依靠什么原理，竟然完全“悬停”在水面上方，最末端与海平面保持着一两米高的间距。这种形态让人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担忧，担心黑球突然坠下会激起滔天海浪。
“离得太近了吧，如果有高能辐射的话……我们……”一名博士胆战心惊地对刘怡华参谋长说，此刻刘怡华已不需要再解释什么，所有人都已内心雪亮——它绝非地球上的产物，只能来自于比地球科技层级高得多的文明。
“通过无人机检测，没有任何宇宙辐射，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生命特征，甚至没有出口之类的通道。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它有恶意，那么人类在几个小时之前就毁灭了。”刘怡华淡淡地说，开始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球于七天前出现，被叶凯士天文台观测到。它似乎有意让人类察觉，行进至土星轨道上时释放出强光，其瞬时亮度甚至超过了6等星。当NASA的所有观测设备都转向它时，它却突然从土星轨道上消失了。各国宇航局惊恐万分地四处搜寻它的踪迹，居然在火星轨道上发现了它。不知它用什么方法，瞬间跨越了将近12亿千米的距离，从土星轨道直接跃迁到火星轨道。随即它以将近100千米每秒的速度，直扑地球而来。
对于这名不速之客，美国军方试图用无线电波进行联系，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人们想起已故的著名学者霍金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遇到了外星人，可能是一场灾难。尤其是当前整个地球都笼罩在温度灾变的氛围下，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不速之客，究竟意欲何为颇值得玩味。白宫迅速授权发射了六枚携带千万吨级当量核弹头的火箭，试图在它接近近地轨道时予以消灭，除一发火箭在太空中迷失目标外，其余五枚完全命中，然而大黑球竟然毫发无损。
如果它保持原速冲向地球，不管是落进海洋还是撞上陆地，都会引发极其剧烈的爆炸，其程度甚至可以相当于数百颗核弹同时爆炸。可是当它接触到大气层的刹那，竟像踩了急刹车一般，速度骤降到了每小时五公里以下，并且最终平稳地停在了海平面上。在那之后，大黑球完全处于静止的状态。
为了避免民众恐慌，各国政府严密封锁了这条消息。除了政府首脑和极少数官员外，这只混编舰队上的学者和官兵就是这颗星球上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联合指挥中心”认为应先以无人探测器进行接触，探测器的设计方案正在商榷。
刘怡华安排所有到场的科研人员分别组队开展工作，最后甲板上只剩下林翔，林翔自己也在思索，作为一名数学家究竟能在这次行动中起何种作用？
“你跟我来。”刘怡华向林翔挥手示意。
跟着刘怡华，林翔乘坐电梯下到了003号的最底层，这里原本是一个巨大的机库，现在被临时布置成了一间机房，几台大型计算机有序的排列在房间里，机身上灯光闪动，显然正在进行高速运算。五名身穿海军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不断调试机器，机器下方延伸出数不清的线缆，一条条拧成麻花状散乱铺设在地板上，长大的办公桌上放置着十几台硕大的荧光屏，上面显示着不断颤抖的波动频率图样和密密麻麻并且反复变换的阿拉伯数字，频率每变换一次，那些数字就快速刷新十几页，令人眼花缭乱。
林翔提出自己的疑问，“大黑球和密码学有关？”
“有关系，而且比其他所有检测工作更加急迫。”刘怡华皱皱眉头，“几小时前，它刚在海平面停稳，就开始发射高频无线电波。而且它似乎知道我们要来到它周围，严格控制无线电波的波段和波长，只在方圆十千米左右的范围内传播，跳出这个范围后就会迅速衰减。”
“我们的第一批探测装置截获了一大部分信号，加上我们后来陆续接收的信号，总信息量已经超过了10个G，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中。无线电波采用了我们常用的ASCII，但它在和我们打哑谜，因为发过来的全是这些数字。”工作人员指着电脑屏幕苦笑了一下，“我在军队每天都和军用加密打交道，我们在第一时间内对这些数字展开研究，可直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其他国家的舰船肯定也都收到了信号，谁能第一个解读出来，关系到掌握这次‘接触’行动的话语权。”刘怡华盯着林翔，郑重说道，“您是现阶段国内对椭圆加密算法最有发言权的数学家，希望您能协助破译它发来的消息。”
三、破译
林翔在003舰上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他毫无建树。截获的信号里除了数字还是数字，且毫无规则可寻，他用尽平生所学，仍分析不出这些数字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人类对黑球发出的所有信号都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黑球仍然保持着初始状态，持续不断发出包含混乱数字的无线电波。探测装置对它无计可施，除了探明它的直径为1145米外，搭载着钛合金钻头的新型无人检测装置铩羽而归，黑球表面的强度远远超出人们想象。
无法取样，同时由于它的“悬浮”状态，无法估测它的重量与密度。
透过检测器的放大装置观测黑球表面，放大到一定程度以后能够清晰发现黑球是由无数微米级的小球构成，再去观测这些小球，发现这些小球是由更小量级的小球构成……“就像层层嵌套的俄罗斯套娃。”一名日本材料学专家无奈慨叹道，道出了其余材料专家的心声。
由于没有任何外星生物从黑球里面出现，生物学专家们只好望着庞然大物发呆。
烦躁的氛围笼罩着整支舰队，一些小国家忍不住率先撤离。最终刘怡华接受中央的指示，放弃了争夺“话语权”的想法，将截获的数据共享给其他国家共同研究破解方法。共享之后大家发现彼此接收的东西也都差不多。林翔和其他解密团队坐到一起，组成了一个“超级解密小组”，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分析状况。
“它是在吓我们吗？不知道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就给我们发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美国的数学家咒骂着，他以前从未到过海上，这几天晕船上吐下泻，体力严重透支。
“我们没办法破解。”另一位来自欧洲的密码学家沮丧地嘬着烟卷，“我试图用RSA，SHA算法去编译这些数字，得出的文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我倒觉得，只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总能发现端倪，现在大家都没有头绪，是因为实在太仓促了。”中方一名军队研究员安抚其他的研究人员说道，“破解密码这种事，本身就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我的导师曾经说过：一般而言，一种先进的密码被设计出来后，破解至少需要10年左右的时间。”
“哼，10年。”另一名研究员冷笑了一声，“那仅仅是基于设计时间为8年的密码而已，而这个大黑球，不知在宇宙中飘了多少年。”
之前一直没吭声的林翔站了起来，“大家光从加密算法角度思考这些数字，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首先，它跳进地球，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是不是？”
众人安静了下来，林翔继续往下说道：“随后它还专门使用了无线电通讯，很明显是想和我们发生一些联系。而且通讯编码为ASCII，可以推断，它读懂了我们的科技，并且以模仿的形式发给了我们。”
林翔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我两天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想，总觉得它丝毫没有要为难我们的意思。我认为，它发送的根本不是密码，而是明码。”
“明码？怎么可能？”
“如果是明码的话，究竟能表达什么？”
“荒谬！”
场面重新陷入混乱。林翔忽然觉得很难受，和这帮人一起讨论让他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重新变得混乱。几天以来不间断的思考，他早已疲惫不堪，现在只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睡一个好觉。于是他没有理会别人鄙夷的目光，卷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舰船内狭小的休息间让他倍感幽闭，他选择乘电梯升到了最上层甲板。此时正值清晨，清新的海风略带一点点腥味，无声无息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竟让他内心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林翔向舰首观望，大黑球依旧矗立着，在海面上投射下一道悠长的黑影，长久凝视大黑球让他觉得压抑，于是他转过身，朝向大黑球相反的方向极目远眺，澄碧的海水在淡金色晨曦的照耀下舒缓的荡漾着，反射出粼粼波光。漂浮在洋面上的诸多舰船，也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林翔的思绪刚刚放松又被打扰，一名裹着头巾的印度数学家追了上来，抓着他的肩膀，不停摇着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林翔没有带翻译器，对印地语一窍不通，对方见林翔面露难色，马上换成英语，可是他的英语水平也不敢恭维，浓浓的印度口音让林翔哭笑不得。
印度这二十几年并没有知名的数学家，眼前这位学者也是这次研讨组中排位最末的人，林翔叹了口气，感慨什么时候印度能够再出一位像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1]一样的人物。
[1]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数学家之一。他没受过正规的高等数学教育，沉迷数论，尤爱牵涉π、质数等数学常数的求和公式，惯以直觉或者是跳步导出公式，不喜作证明，事后往往证明他是对的。
联想到拉马努金，像是熟睡中的人突然被点醒，林翔脑中猛然灵光一现。他冲印度学者大喊了声“谢谢”，然后飞也似的奔向舱门，全然不顾印度学者在原地发愣。林翔回到机房取了一部分数据，随后在电脑上输入几行公式，将数据输了进去，得出的结果让林翔欣喜若狂。他高声叫喊着冲进会议室，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
“不用费心思考破解密码了！根本没有加密！这是π值！”
四、反馈
林翔的发现被确认无误，众人兴奋了半天，但是冷静下来后，却察觉到对大黑球数据的研究从一个死胡同拐进了另一个死胡同。
“难道它穿越无尽的宇宙空间，就是为了给我们发送这个毫无意义的无理数？”刘怡华和其他军队的指挥官显然不是很满意。
“说π毫无意义是不对的，π是一个重要宇宙的常数。”林翔解释道，“因为我们开始接收信号时，前面的很多位数都错过了，即使是最开始整理数据的团队，也只收到了1000亿亿位后的π值，人类目前计算π值的最多位数也不过是100亿亿位，收到的这些数字从来没有记载，所以将我们导向了误区。”
“那您是怎么察觉到这些数字是π值呢？”
“有并行计算公式可以进行接续计算，我截取了几段数值，用计算机进行接续计算后，发现得到的数值与后面接收的数据完全相符。”
听到这里，刘怡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不是毫无意义是什么呢？即使是取35位精度的圆周率值，来计算一个能把太阳系包起来那么大的一个圆的周长，误差也不会超过质子直径的百万分之一。1000亿亿位……有什么用？”一名学者冷笑着说。
“意义，也许确实没有意义。不过宇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一位天文学家听到学者的嘲讽后，摊摊手，“人类不也将π值计算到100亿亿位以后了嘛。它能够计算超过人类十倍数值的π值位数，应该是一种力量的炫耀吧？按我的看法，当一个文明与你实力相当或者弱于你时，你会想要与之对抗甚至消灭它；当一个文明能力十倍于你时，你会感到畏惧并试图远离它；当一个文明百倍或者万倍于你时，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去膜拜它，它将会成为你的神。”
“这算哪门子力量？”一名美国的计算机专家不屑地反驳道，“给我足够数量的芯片，亿亿亿位也能给你算出来，关键是不值得，用这些数又能干些什么呢？只不过是浪费电而已。”
“无论如何，现在这是我们所掌握的唯一与它相关的信息。”林翔望了黑球两眼，走到刘怡华身边，“能不能试着向它发一段π值？”
刘怡华点点头，用眼神和其他军队指挥官交流了一下，转身命令工作人员：“按林博士的意思办。”
“发送最起始的3.141592653。”林翔说道。
很快，这一段包含着10个数字的代码以无线电波的形式发送了出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马上有工作人员反馈：大黑球的“广播”在接到这段电波后突然中断了。人们的心瞬间揪了起来，莫非真如林翔所预想的，π值就像一把钥匙，将要打开黑球的神秘之门？
然而没过几分钟，大黑球的“广播”再次开启，只不过这次开始广播的数值与3.141592653衔接，从5897932384626开始，这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部垂头丧气。
林翔又试了三次，分别截取第九百位到一千位，第九千九百位到一万位，一百万位到一百万零一百位，大黑球的广播都是停止一段时间，随后接续数值继续广播。
“这样根本没完没了，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不耐烦了。
人们又围坐在甲板上讨论了很长时间，眼看天色已晚，日暮西垂，许多人这才想起今天折腾了将近十个小时，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吃，于是逐渐散去回到各自国家的舰船上。
林翔仍在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刘怡华拍拍林翔的肩膀，指指勤务人员送来的饭菜，劝慰他：“吃点东西吧，今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林翔没有答话，又随手抽了几段数据，吩咐工作人员发送出去：“它的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刚开始的时候每次都要停顿几分钟，但是现在几乎是发送过去就会马上接续上。我猜想它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
“刘参谋长，黑球开始闪烁！”一名通讯兵冲进机房，大声喊道。
五、接触
人们带着护目镜汇集在甲板上，注视着黑球的变化。
原本不反射光线的黑球表面，竟然闪耀出一道道绚烂的带状光带，光带灵动地飘舞着，就像缕缕极光，仿佛应和着人们心跳律动的节拍。如此诡异的情景让所有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仅仅持续了几分钟，光带突然消失，黑球表面又恢复了平静。
“我觉得是因为不断发送π值片段所造成的反应，我想近距离去看一看。”林翔心中涌出一种渴望。
“注意安全。”刘怡华思考了几秒钟，同意了林翔的想法，吩咐手下安排一艘小艇。
小艇载着林翔驶向黑球，到达了黑球的底部。橙红色的夕阳中，黑球熠熠闪光，林翔的头顶几乎贴到了黑球表面，原本不反射任何光线的黑球表面此时竟如一面镜子一般，映射出无数个林翔的影子。
林翔错愕地观望着无数个自己在黑球上的映像，正在诧异，突然发现黑球上呈现的所有“自己”都动了起来，有的在拼命狂奔，有的手舞足蹈，还有的在匍匐移动，或者是蜷缩成一团……种种影像让林翔目瞪口呆。他不禁抬起手，轻轻抚触黑球表面，奇怪的是，他的手指竟没碰到任何阻碍，直接伸到了黑球里面，而所有影像也在林翔的手进入黑球的一刹那，骤然汇集到了林翔的手指之上。仿佛林翔的手与黑球的接触瞬间产生了巨大的吸力，令这些幻影如同高处泄下的水流。
随后，林翔意识开始恍惚，直到身边的一名士兵拉了他一把，他才清醒。“邪门。”林翔缩回手，丧失了继续触碰黑球的勇气，吩咐赶快开船回到航母上。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吸进去了，可实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向人们解释着。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尖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黑球表面浮现出一张巨大的面孔。林翔回头一看，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好。”它试探着说出了第一句话，语调显得十分生涩，然而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因为谁都意识到了，这句话并不是通过空气震颤传导到耳膜，而是直接将信息送至大脑皮层。
包括刘怡华在内的指挥官们还没有想好回答的措辞，一只舰艇上的水手却因为恐惧忍不住按下了炮击的按钮，一发125毫米口径的高爆弹尖啸着冲出炮膛，准确命中了黑球面孔上的眼睛，伴着一声脆裂的炸响，硝烟随着火光升腾而起，瞬间又被海风吹散，黑球毫发无损。连核弹都无法损害黑球分毫，更何况常规的炮弹？
黑球上的面孔没有丝毫嗔怒的情绪，反而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没有恶意。”这次它的话语流畅许多，“你们大脑内部的量子机制比较复杂，具有自我封闭的独立性，为了更方便交流，我抽取了林博士作为样本进行研究，合成了现在这张面孔。”
它言辞中带有些许歉意，人群逐渐镇定下来，除了海水涌动的声音外，再没有人胡乱叫喊。
“你究竟从哪来？怀着怎样的目的？”一名军方代表大声说道。
“我并不归属于哪一种文明，只是一个货币收发器与信息交流装置。”它说道，“我记录的内容，你们也已经收到并且理解了，因此我启动起来，向你们专门解释一些事情。”
“你指的是π值吗？”林翔问道。
“是的。”黑球上的面孔微微抖动一下，眨了一下眼睛，“这个数值是整个宇宙的基石。”
“他说数值是这个宇宙的基石？”人群交头接耳讨论起来，刘怡华和几名军官十分不解，转身问林翔。
“数学是自然的语言，极端一点来说，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用数学表述，从欧拉公式来看，我觉得它说得没错。“林翔说了一句，并没有再继续向他们解释。
“欢迎地球加入π值宇宙智慧文明货币联盟，”黑球上的面孔微笑起来，这次它的笑容平和自然，和真人毫无二致。
六、宇宙货币
“货币联盟？”人们大惑不解。
“我就是一个π值宇宙货币的产生器和交易系统。”黑球再次强调。
“货币制度？有意思，你们的固定货币是怎样产生的？”一名经济学家凑上前来，这几日他一直是众人调侃的对象，他原本也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今天竟奇妙地成为现场为数极少的专业学者。
“货币的产生由π值计算而来。按照你们的时间单位计算，大概七分之一个恒星年为一个周期，在这一周期内向我输入π值最多的6个文明，每个文明将会获得10的50次方枚宇宙货币的奖励结算。货币的总量限定为10的8000次方。”黑球解释道。
“这么多？！”黑球报出的天文数字让人们惊呼起来。
“不多，相比浩如烟海的文明和宇宙未来的进程，这些数字简直微不足道，仅仅刚够分配而已，如果未来仍不够用，一个宇宙货币可以再进行无限细分。”黑球的口气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每次宇宙货币发生交易时，会产生一次宇宙瞬时广播，我就是广播的一个节点，广播的机制很复杂，里面涉及一些超光速通讯的技术机密，无法向你们解释，需要说明的是，每次交易广播发生时都会扣除交易中的100枚宇宙货币作为手续费，按比例分给准确传递信息的文明。”
“那宇宙货币是什么样子？以什么形式发送呢？”经济学家掏出一张纸币摇了摇，“这是我们地球的货币。”
“π值宇宙货币只是整个联盟赋予的数字而已，宇宙广播认可这些数字，就是可以交易的货币。”
“单凭简单的数字，其他文明就会接受？”一名军人嘲讽讥笑道，“在我们这里可不是这样，我们是要靠坚船利炮来维持货币的使用的。”
“正是因为简单，所以才会被其他宇宙文明所接受，整个宇宙都必须遵从最根本的数学法则，就像你们都承认1+1=2一样。”黑球上的面孔神色肃穆，“整个宇宙度过了将近百亿年的荒蛮期，才在近十几亿年里建立起整套货币制度。”
“蛮荒期？”
“就是互相攻击的状态。”黑球上的面孔幽幽叹了一口气，悲哀中夹杂着惋惜，人们看着“林翔”叹气，竟然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情感的感染，黑球继续说道，“宇宙大爆炸最初的十亿年里，文明存在的数量以千亿记，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生物，所有文明都拼命扩张，浩瀚的宇宙中到处都充满了为掠夺资源和空间而发生的战争与屠杀。战争让每个文明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进入了一种持续蔓延的猜忌状态，仇恨和恐惧也让上古文明失去理智，试图消灭任何发现自己或被自己发现的文明。久而久之，许多高等文明逐渐沦为一个远程打击平台，先是剪灭了可视范围内所有次级文明，随后与其他高等文明爆发星际战争……战争的广度和烈度超乎所有参与者的想象，往往胜利者还来不及庆祝，随即被下一个胜利者所征服，一个又一个文明接连毁于战火，最后百分之九十九的文明毁于一旦，变成了星际间的残烬。原本繁荣的星域逐渐沉寂下来，大片大片的空间被彻底废弃，宇宙变得无比空旷。
尽管宇宙仍在不断膨胀，文明的种子仍然陆续发芽，却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残存的文明都趋向于蜷缩起来，不再探索宇宙的其他区域，因为根据探索可逆的原理，探索就意味着增加被发现的危险。
但在这个宇宙中，停止探索等于走向死亡。
为了破除这种局面，一个超级文明意识到不能任由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他们的族群勇敢地站了出来，设计了这套货币系统，试图让整个宇宙进入‘交流’的正循环。该文明被后世称为‘货币文明’，‘货币文明’倾尽自身资源，制造了无数坚固的货币通讯装置，向全宇宙广播货币流通的理念。文明与文明之间可能物种、观念、信仰都不相同，却都必须遵从宇宙的数学法则，通过计算π值产生宇宙货币就可以成立。而有了货币，为文明间彼此交流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
“单单凭借货币就能避免星际战争？”刘怡华作为常年研究军事的领导，对这方面格外关心。
“如果一种文明知晓宇宙货币的存在，理性的判断会阻止它贸然攻击另一种文明，因为宇宙货币提供的交易属性，让该文明不清楚其他文明是否加入、何时加入宇宙货币系统，有没有通过宇宙货币购买了更多更先进的武器，文明的多样性更是让这一切变得不可琢磨，比如有一些文明，其中每个个体都拥有超乎想象的计算能力……因此任何一种文明的最佳选择就是也加入到宇宙货币体系中，交流继续升级则可发展为贸易，能用贸易解决的问题不应用战争解决，毕竟战争实在是太浪费文明的禀赋了。一面充实自己的技术，一面通过交易去接触其他文明，成为宇宙中无数文明的选择，除了某些完全不可调和的矛盾，大部分文明之间得以和谐共处。”
“你说自己是π值宇宙货币联盟，言下之意还有计算其他无理数的宇宙货币联盟？如果那些文明联合在一起，对π值的宇宙货币联盟发起进攻怎么办？”刘怡华仍然非常担忧。
“当然有其他类型的货币，但那些货币都在π值宇宙货币之后诞生，所结成的联盟远没有π值宇宙货币范围广大，而且它们的存在，从另一个角度宣传了π值宇宙货币。一种愿意使用货币沟通的文明，自然会对货币制度进行思考，它在探索宇宙发现不同文明的时候，首先也要询问使用哪种货币而不是发动战争，而且货币本身也是货物，可以进行贸易。即使是现在，新的宇宙货币种类仍然在不断产生，但各种文明联盟都学聪明了，不同种类的宇宙货币根据π值宇宙货币作为基础，彼此定义了汇率。毕竟π值是宇宙间最简单最常见，最容易被文明接受的常数。”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用数字来当货币？难道就不能用其他的东西，比如星际间的矿产资源来当宇宙货币吗？人类就曾经用黄金白银等金属作为货币，使用了四千多年。”经济学家打断了黑球的叙述。
“宇宙间的资源分布极度不平衡，这其实是造成星际战争的根本原因，如果将资源作为货币，最终只会重蹈战争的覆辙。而数学对所有人都十分公平，不管你承认或者不承认，数字作为宇宙基本规则就摆在那里。货币就是一般等价物，一把衡量交易的标尺，用数字来做货币最合适不过。”黑球平和地解释道。
“这倒没错，货币本质就是物质交换的媒介，不管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数字。”经济学家喃喃说道，“不过我倒觉得这个货币系统对后加入者十分不公平，加入的文明越多，单位时间内的计算出的π值可能就越长，那就意味着后加入的文明获取宇宙货币的可能性进一步降低，而且刚才你提到宇宙货币的总量有限……”
“每种文明的禀赋不同，但总体而言，加入的文明越多，标志着宇宙货币的流通与认可度越高，后期宇宙货币的价值会有巨大提升，获取的难度自然越来越大。”
“这么说不仅应该加入π值宇宙货币联盟，而且应该持续不断地向其他文明宣传喽？”经济学家若有所思，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我们地球上也有类似的数字货币，被称为比特币。产生机理相似，只不过没有采用π值计算竞赛而是采用哈希运算，在我们这个世界的经济领域造成了很大影响，它的创始人叫中本聪……”
“‘货币文明’因为向全宇宙公开了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遭到了来自不同层级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但其中仍有一小部分族群流亡于宇宙的各个角落。在很多文明中也发现了宇宙货币的影子，可能就是他们后人的杰作。”黑球的语气严肃起来，“‘货币文明’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为了整个π值货币系统牺牲了自我，在随后的上百亿年间，π值宇宙货币逐渐传播到了宇宙的每各个角落，宇宙货币的概念在诸多文明间彻底建立起来，星际间的商业活动取代了战争成为宇宙的主流。宇宙间的文明终于度过了蛮荒期，尽管间或仍有战争爆发，但烈度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而对货币文明的最佳缅怀形式，就是依照他们的设计，继续向宇宙的其他文明推广宇宙货币。”
“中本聪是外星人，怪不得从来没有透露过踪迹！”黑球的话引发起一些人的惊呼。
“你们所在的银河系处于本星系团中接收宇宙货币较晚的地区，相比某些星系已经可以运用中心黑洞能量计算π值，银河系中能够使用戴森球系统的文明都屈指可数，好在文明数量众多，目前已经搭建成一个超级计算池，各文明将自己的计算能力贡献出来共同计算，每次结算时按照算力比例分配。”黑球继续说道，“否则单凭某个或者某几个文明的计算能力，已无法获得宇宙货币。”
“这宇宙货币，有什么用呢？”一名美军代表调侃道，“宇宙中也有可口可乐卖吗？”
“是啊，那些货币能干什么呢？”之前曾经和林翔争论过的计算机专家也问道，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嘀咕，认为π值并不难算。
“互相交流彼此需要的东西，宇宙之大，总有你想要的。”黑球口气十分从容。
接着黑球上面的面孔逐渐如泡沫一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氤氲的文字，诸如“可控核聚变”“星际航行”“碳基生物合成”“原子级物质应用”等等一排列表，后面跟着一列数字，如10的20次方，10的60次方。
“根据收集到地球信息，这是你们最渴望得到的一些技术，可以使用宇宙货币买到。”黑球的声音在每个人脑海中回荡。
七、算力
人类总是低估了事情的难度，这次也没有例外，当黑球提供了银河系计算池的相关数据与链接接口后，所有人都傻眼了，目前人类世界最强的超级计算机峰值性能不过15亿亿次/秒，而银河系计算池的平均运算水平已经达到了1000亿亿亿次/秒，就算是如此恐怖的计算力，也不过占整个宇宙计算总能力的十万分之一。这意味着即使将目前全世界的几百台超级计算机绑在一起加入到计算池内，按照黑球给出的计算能力比例，或许每10轮仅能获得1到2枚宇宙货币，考虑到计算的边际效应以及更多文明的加入，这个数值未来还会继续降低。达到购买高端技术的货币数量，要度过的时间简直不可想象。
“和其他文明的计算能力相比，我们根本就是在结绳记事。”林翔无奈地做了一个比喻。
而黑球在解释完一切事项后，重新恢复沉寂。
舰队在三天后撤去，黑球所在的这一片海域被封存起来，划定为一片禁飞区。
“我总觉得什么‘宇宙货币’不太靠谱。听上去好像传销一样，要是地球加入进去只能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别说达到实现交易的金额，可能连黑球提到的‘手续费’都不够。”临靠岸时，林翔和几个人讨论了一下，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臭名昭著的俄罗斯数学家谢尔盖·马夫罗季[2]的形象。
[2]谢尔盖·马夫罗季，著名数学家、俄罗斯最大金融庞氏骗局金字塔MMM的创始人。
不过所有人都还是松了一口气，这个“货币之球”虽然很诡异玄妙，毕竟不是趁着地球温室灾变来趁火打劫的。
刘怡华却向众人公布了一项国家决议：最高领导对宇宙货币高度重视，指示倾全国之力，务必搭建起一套π值的计算系统，取名为“梦之圆”计划，链接银河系计算池获取宇宙货币。不仅要量产超级计算机，而且还要强制推广π值计算软件，争取让国内的每一台计算机都加入进来，组建一套云计算阵列，当然这还仅是硬件和软件方面的准备，领导同样希望数学界和计算机领域能够提供更先进的计算公式与芯片，辅助这个计划向前推进。
“针对本次‘接触’的全部事项，必须保持绝密，以避免民众产生不必要的恐慌。希望您能理解。”003号舰舰长递过来一张文件，郑重地请每个人签字。
既然成为国家项目，研究经费必然十分丰厚，不过黑球公示的算力标准让林翔绝望，作为一个专门研究数学的学者，他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敬畏。而且他对计算π值毫无兴趣，有心不再趟这道浑水，但是刘怡华言辞恳切，他不好意思马上拒绝。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相关方面的软硬件配置就在国内展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云计算软件，国家颁布了一条强制法规，任何联网的电脑必须加载一个补丁，补丁内置了π值运算系统开展云计算上传国家数据中心。
林翔所在的大学也专门成立了π值研究中心，设立高额国家奖项，鼓励研究针对计算π的先进算法和软件编程。林翔百般推脱不成，挂了个“学术领头人”的虚衔，每隔一段时间组织召开学术会议，但看得出参与项目的导师和学生大多都在敷衍了事，林翔视之一笑，毕竟基础数学近十年确实不景气，又难学又难就业，缺乏好苗子再鼓励也无济于事，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这种看似鸡肋的基础理论算法研究。
硬件方面则迎来了重大突破，与基础数学不同，芯片制造业是一个相对成熟的产业，并不需要特别多的创新。因为巨型计算机的功耗与计算效率不成正比，很快有人生产出小型的FPGA机器，实验一段时间后运行良好，为了实现运算效率的突破，又有硬件工程师干脆仿照比特币矿机，生产出专供π值计算的ASIC芯片，芯片制式在短短三五个月内快速升级，完全置摩尔定律于脑后，从100nm一路狂飚，接连突破50nm、20nm，最后在14nm上定型。
林翔看着研究所里和计算机机箱一般大小的黑色π值计算器样机，不禁一愣，这样一台定制计算器的计算π值的能力等同于三分之一台天河二号计算机，但是只可惜除了计算π值之外毫无任何用处。作为数字密码学专家，他对专门进行哈希计算的比特币矿机略有耳闻，也知道比特币矿机从诞生到最近的型号经历了将近4年的成长，而π值计算器竟然在5个月的时间内就追赶上来，无疑是国家在背后不遗余力的支持。
“你们要把这些东西布置到哪去呢？”林翔问道。
“三峡大坝周围、甘肃的风电场、新疆的光伏电厂，还有一些民间的小型火电厂，无论是谁，只要具备厂房、电力和网络条件，都可以申请布置，机器免费发放，除补偿消耗的电费外，按月发放国家补助。”相关负责人郑重地说道。
“也好，倒是解决了国家弃风限电的问题。”林翔没有反驳，但心中却暗暗叹气。
有高额补贴的诱惑，π值计算中心在中国的各个角落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内地很多人工小作坊热火朝天，为拼接组装机器提供劳动力而发了大财。又过了几个月，π值计算中心竟然直接开设到了大城市的外环线，从高层建筑上放眼望去，彩钢瓦搭建的小棚子鳞次栉比，走近的话，隐约能听到棚子内几千台机器一起工作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据不完全统计，这样的计算中心搭建了将近几万个，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中。目前，国内计算机矩阵的算力已达到之前的二十几倍。
“疯了，真是疯了。”望着电脑上推送的数据，林翔默默念叨。
美国、欧洲和日本也迅速开展了类似“梦之圆”计划的尝试，但是很快都偃旗息鼓，“梦之圆”计划在这些国家遭到了强烈阻碍，很多民众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电脑上加载如此消耗内存的计算软件。还有一些民间环保组织也来凑热闹，指出大规模铺设计算中心会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不如多关心温室效应这个眼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且认为大型计算中心会持续产生热能加剧温室效应，不仅不应该支持反而应该坚决废止……甚至不光民众反对，在极少数知情官员内部也产生了很大分歧，黑球列出的技术固然诱人，但是真的能够实现用“所谓的宇宙货币”兑换吗？
八、匮乏
林翔选择淡出π值领域的研究，黑球的影像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淡化，他重新沉浸到其他教学科研工作中。
然而温室效应危机却一直持续着，而且危害远远超乎了人们想象。虽然前期大部分的灾害都在预料之中，沿海人口都得到及时疏散，经济损失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内，然而谁也没料到这场温室效持续了六年还没有结束，而且好像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雪上加霜的是，人们原本计划在三到五年内培育出适应新的温度环境的转基因农作物，实际进度却一拖再拖，可是人类的肚子却不能再等了。因为气候变化导致大部分粮食绝收，全球绝大多数国家都陷入了严重的粮荒危机之中。很多国家的储备粮已经见底，粮食和淡水进入严格的军事管制，饥馑这个幽灵重新在无数城市中复活，林翔所在的城市也没有例外，黑市上粮食都快要和白银等价，而偏远省市的农村据说已经出现了饿死人的惨剧。
就连一直窝在数字实验室里的林翔都深刻感受到了危机的存在，每次回到家，看到妻子深陷的眼窝和浮肿的手背，他内心都自责不已。女儿家两岁的小外孙女，每次看到林翔都喊“姥爷我饿”，可林翔想买一点点辅食竟然都买不到……
林翔咬了咬牙，怀揣着这几年攒下的一点积蓄，排在一大队人后面，去市场抢购食品。然而队排到一半，前面的人突然厮打起来，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林翔被身边的人推推搡搡着也卷入了混乱之中，迷迷糊糊中挨了一拳，眼镜掉在地上，等他趴在地上摸起镜片碎裂、一条腿也断了的眼镜时，一名身穿军装的人将他搀了起来。
“我……我没抢粮食。”林翔嗫嚅着辩解。
“林教授，我是军区参谋处的，专门来找您，刚从您家那边过来，您爱人说您在这里领粮食。”来人把林翔带到一边，谨慎地说道，“刘总参谋长特别指示，希望您去见他。”
“可是我还得排队……”林翔望了一眼正在由武警维持秩序的队伍。
“您家里的困难我们了解过了，我刚才过去的时候，已经安排专人送去了一些粮食。”
“哦……”林翔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卸下，顺着对方的指引坐进了车里。
几个月前还喧闹繁华的马路上此时人迹寥落，路口还零星有装甲车和坦克奉命戒严，载着林翔的专车一路飞奔，驶进了解放军总参大院。林翔下车走进办公室，刘怡华和其余几名科学家早已整装待发。
“我们要去哪儿？”
“去做买卖。”刘怡华斩钉截铁地答道。
一行人再次来到黑球前，除了003号舰外，飘荡的大洋上只剩下几艘小艇，003号整艘航母被改装成了信息传导中心。林翔跟随刘怡华走进中控室，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数据统计。
“报告首长，目前第三十七次结算已经完毕，我方余额为1792宇宙币。”一名操作员起身敬礼，向刘怡华报告道。
“很好。”刘怡华摆了摆手。
“全国设立了那么多π值计算中心，我们才分得这么一点？我还以为你们攒够了星际旅行技术的数量，专程来做交易呢。”想起黑球上浮现出的数据，林翔仍认为数量还是太少，暗暗觉得不值。
“已经不错了，我们掌握的计算能力太少了。即使就这么一点算力，还是倾全国之力才生产出来的。”刘怡华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其他国家同样能够部署π值计算就好了，数量应该能翻几倍。”
“那这次岂不是什么也买不到？”林翔反问。
“上次我们只看到了列表，却忽视了可以进行交流的事实，做买卖哪有不讨价还价的？掌握原子技术的现代国家自然不需要从还用石块打猎的土著酋长那里购买武器，可是如果土著人捧着金矿砂想从你们手中购买盐巴，我想谁都不会拒绝。”刘怡华指着黑球，“我这次召集大家一起过来，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可以凭借现有的宇宙货币，去购买粮食。”
“粮食？！”现场所有人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都冒出了光。
“宇宙之大，总有你想要的。”在那一瞬间，林翔猛然想起了黑球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九、拯救
正午的阳光倾洒在003号舰的飞行甲板上，苍青色的宽大甲板如同一截通向未知旅程的短距通道，正对着舰体前方映射着诡异面孔的黑球，令人有些恍惚。
再次看到黑球上浮现出的面孔，林翔和其他人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恐惧，这次与黑球对话的主角是刘怡华，他向黑球阐明了来意，黑球表面浮现出一列数字，正是人类宇宙货币的余额。
“您上次提交的交易申请已经向全宇宙广播，目前有三个文明愿意提供您所要购买的物品，请确认交易并发送货币。”黑球上的面孔微笑着告诉人们。
刘怡华向上级提交了申请，他在半分钟内得到了回复。
“同意。”
黑球上数字瞬间清零，与此同时高空中陡然出现了一团白雾，在雾气笼罩下，有什么物体高速下坠，最终在临近海面的时候竟然猛然反向一跃，完全抵消了向下的速度，径直落在海面上，激起大朵水花。
“这是第一批样品，请注意查收。”黑球提示交易完成。
人们始终无法知晓这次交易如何实现星际间的运输，比较大胆的猜测是提供交易的文明，利用空间的翘曲在近地轨道制造了小型虫洞，直接将物资投送到了地球表面。按常理，这种“投送”所耗费的能量应该极度惊人才对，谁愿意承担如此严重的损耗来开展这项交易？但随即人们马上转变了思路，或许星际间的交易就是这样，如同古代人不可以想象当今社会的“快递包邮”一样，千里迢迢的路程只需一两天就会送到门口。
样品是一大团类似水母的东西，经过诸多实验室检测后证实可以食用。林翔跟随刘怡华切下一块放在口中，只觉得冰凉清爽像是吃下一块奶糕。
“这就是咱们购买的粮食？”林翔诧异地问。
“是的。我们提供了粮食的有机构成和淡水需求，却没想到会收到这种结合在一起形式的食物，他们将人体所需的各种物质糅杂成了这种东西。”刘怡华的眼神笃定，“不过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应该都可以活下来了。我们手里掌握的π值宇宙货币能够购买的数量，足够地球上七十亿人吃七年。”
三天以后，世界的每一个城镇上空，都有大批这样的“食物”从天而降，人们欢呼着流着泪蜂拥到近前，纷纷脔割带回家中。人群兴高采烈，饥饿问题造成的紧张氛围一扫而空。
林翔站在指挥中心的顶层，指挥大厅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电子地图，地图上鲜红的颜色逐渐变淡，预示着灾情正趋于缓解。林翔透过宽阔的落地玻璃窗观察着人群，他内心深处说不出的欣喜。刘怡华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多人都对‘梦之圆’工程抱消极态度，以你为首的数学领域尤其严重。现在你还认为兴建‘梦之圆’工程是错误的吗？”
林翔木然地摇摇头。
刘怡华盯着林翔的眼睛，语气严厉起来，“基础数学算法如果能够取得突破，我们本应获得更多的宇宙货币的。”
“我以前以为这又是一场盲目的‘大跃进’，事实证明我错了。”林翔惭愧地笑笑，同时竖起大拇指，“你们的未雨绸缪真是厉害。这次‘购物’给我好好上了一课，确实没想到粮食可以这么便宜。”
“危机之前，大多数人也从来没有觉得食物会占生活支出的很大比重。实话说，推广π值领域计算时我们也没有想到去收购粮食，当时的念头还真的是瞄着黑球列出的那些高精尖技术去的，只想倾尽一两代、甚至三五代人的努力，争取能买到一项技术也好。这也是逼着我们进步，链接银河系的计算池后，信息传输系统的科研人员就打了不少‘攻坚战’，可不光是计算出来就结束啊，这几年他们还在不断钻研，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快速整合π值信息发送，还有量子计算机的研发部门，一直在思考如何实现量子计算的突破，谁都不轻松啊……”
“唉，我当时还觉得很不值得，脑海中顽固地抱着自立更生念头不放。”
“自力更生固然重要，更要善于利用外部条件，历史上我国不惜重金购买国外先进技术，再通过自己改造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我们和其他文明之间的差距那样巨大，能买到任何一点东西都是好的。能够碰到这种机遇，一定不能错过。就连牛顿都曾说过，取得成就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刘怡华引经据典，“宇宙货币为高等文明和低等文明之间建立了一条通道，给了更多文明活下去的机会。按照这个数学模型，大部分文明可以避开马尔萨斯陷阱[3]。黑球所提到的‘贸易’所言不虚，加入宇宙货币系统会让文明更安全。”
[3]人口增长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生存资料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就被人称为“马尔萨斯陷阱”。在这里被引申为宇宙文明数量与宇宙资源使用分配的不均衡。
刘怡华又接着说道：“粮食危机只是暂时缓解，现在整个气候格局已经完全不一样，新的环境周期无法预估，还是应该留下一道保险，π值计算仍会继续下去。现在与黑球进行交易的事情，因为这些‘从天而降的粮食’，瞒也瞒不住了。与外界文明的交流极大刺激了民众的好奇心，希望你能从民众中拉起一只科研队伍，研究出更高效简洁的π值算法。”
听刘怡华这样说，林翔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刘怡华望着林翔。
“我突然觉得你有点像个土财主，正在殚精竭虑地考虑如何增加自己口袋里的银元。”
“为了全人类而积攒。”刘怡华也笑了起来，这段时间他难得开怀一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文明掌握算力程度越高，这个文明越安全。我们不仅要获得粮食，将来也要想办法获得其他技术，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们也能造出像黑球一样的货币节点，散播到宇宙空间中去。”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宇宙传销啊。”林翔发自内心感慨，“但是传销让我们填饱了肚子。话说回来，宇宙是无限熵增的，而有序的计算是一个熵减的过程，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我们可是在逆天而行。”
“何止是计算呢？整个人类文明进程都是在熵减的进程中跋涉啊。”
十、未来
又过了几年时间，人类终于从气候温室灾变中恢复过来。
经过以林翔等数学领域专家为中心的科研小组的不懈努力，π值基础算法得到极大优化，人们在第二次交易时从黑球购买到了“廉价型”的海水淡化技术，三条横贯中国东西的超级管道被搭建起来，日夜不停地向内陆地区运送经过淡化处理的海水，灌溉新的农业区。转基因速生植物终于在实验室中被培育出来，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后广泛种植在亚马逊丛林中，慢慢补足损失的雨林数量。由转基因农作物为主要原料的工业合成粮食也逐渐被推向市场，虽然可能吃起来并不如“购买粮”那么可口，但起码实现了自给自足。
一场新征程的起跑线摆在了科研人员面前，为了寻求更高效的芯片材料，材料学领域已经试遍了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所有材料，正在努力朝着新合成材料方向冲刺；能源领域为了保证大规模的π值计算器正常工作，推出了新型发电机组和输变电线路规划；最为夸张的是计算机网络软件研发中心，推出“物联π”计划作为物联网计划的升级，万物皆可参与计算……数学科研小组也承担起了更重的科研任务，要将π值计算效率提升一个数量级。
无数支科研团队勠力同心，也许在二十几年后，人类就可以买得起“可控核聚变”这项最便宜的技术，而能源问题一旦突破瓶颈，还能让π值计算的硬件登上更高的台阶，继而循环助力带动其他科研项目继续前进。
“或许终有一天，我们可以通过计算购买宇宙的终极奥秘。”科研餐会上，林翔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散席后，微醺的林翔被送归家中，他疲惫地躺倒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全身心投入到了科研组对π值新算法的攻关当中，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回家了，得知他今天回来，他的女儿一家专程来前来探望他，家中氛围温馨而祥和。
“姥爷，你看！”林翔八岁的外孙女捧着一张阅读卡片，凑到了他跟前，“我们换了新版教科书，这是今天老师布置的朗读任务，有几个字我不认识，你来教我吧。”
林翔一板一眼地读了起来：
地球上最长的蛇不过四十英尺
神话和传说中的蛇也无分轩轾
组成Pi的数字列队行进逶迤
它不会在页边栖息
它会继续走过书桌，穿过空气
越过墙壁、树叶、鸟巢、云霓
直上九霄
穿过广袤无垠的天际
那彗星的尾巴显得多么短小
就像鼠尾和小辫子
而星光显得多么脆弱
撞在空间上便弯曲了轨迹
读完之后，林翔有点吃惊，这首诗是波兰著名诗人维斯拉瓦·申博尔斯卡形容π值的诗作，竟然被编排进了小学二年级课本，里面很多汉字确实对于外孙女这样的年纪太难了一些。
“这首诗到底讲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老师一定要我们背下来？”外孙女睁着又大又黑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林翔。
林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脑海中，一副由π值构成的宏大宇宙商业蓝图正在徐徐展开。黑暗和野蛮的坚冰在商业的光辉下逐渐消融，绽放一朵朵技术之花，就像地球融入π值宇宙货币系统获得拯救一样，多少个文明，此刻也正行走在计算的路上。
不需要问它们从哪里来。
也许计算将一直持续到宇宙热寂的终点。
（完）
编者按
如果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的死局，它有办法被打破吗？能否找到一种新的规则，让个文明间能够和平交流合作？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不管对于宇宙文明的尝试，还是人类自身的智慧，我们都应该抱有信心。
本文中的数字货币虽然讲的是圆周率，但灵感显然来自近些年迅速发展起来的区块链经济，这是一个迅速变化着的，无比科幻的新领域。许多人都相信这一领域将改变人类的未来，那么大胆些，改变宇宙的未来也许同样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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